小说丨许玲:兄弟
第四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:
兄弟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文/许玲
1
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了,一道闪电冷不丁地划破天幕,天空却不阴沉,仍保持着晌午的明亮,似乎还有太阳隐在云层之后,使得紧随而来的雷声威力大减。我从电脑桌前站起身来,看雨瞬间汇流成了河,地面上争先恐后如煮粥般挤出一个个水泡。当我脑海里冒出煮粥这二个字的时候,心口也像被粥堵住了。两年前,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俗气而生活的词语,我可能会想起涟漪,或是更优美的词语,我怎么就想起了粥呢。等我重新回到电脑前时,一个男人走进了我的农机店,不是冲进来的,是不急不缓走进来的,他的头发、身上已经淋得半湿,挽在膝盖处的裤腿顺着小腿往下淌着水,很快就在地面留下了一滩湿湿的印迹。我并没有起身迎接,我猜测他不过是临时进来躲雨罢了,如果是这样,还不如让他更随意一些在店里逗留。果然,他也没有向我打招呼,在摆在店门边的机器前驻足,煞有其事地打量着,看着钉在它身上的铁牌,各种自动化的按扭……我暗自觉得好笑,以为自己洞悉了他的小把戏,六十多岁的人了,也还会玩这一套,他很高且瘦,背却并没有乡下男人常见的佝偻,一直站得笔直。这样过了十多分钟,外面的雨势逐渐小了,我舒了一口气,如果雨下两个小时,他是不是就可以定在那儿,把那台机器盯得融化了。
他却突然看着我,问道:“丫头,你们老板呢?” 他说的话带着浓重的,不知出处的口音。大山里走出来的老乡,他们说的话,理解起来相当困难,在他们身上几乎没有油水可捞,他们需要的东西无非是一些老式机器上,很难再在市面上配得到的小零件,往往在店里盘旋一个小时,不过就是买了个把一元钱的小螺丝。
我指了指自己,算是给他答复。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一下我,也难怪,在市郊开着这种农机店的人一般都是有了些年纪的中年人,她们见客进门一般就缠了上去,终年趿拉着一双邋遢的拖鞋,披着乱麻般的头发,这是我为自己值得骄傲的地方,这么长时间了,我仍然没有容许自己堕落成那样。
“这榨油机买回去负责安装调试吗?有女人操作这个吗?” 他突然变了一种腔调,竟然是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。在这座小城,能碰上一口摒弃了南方尾音的普通话,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,何况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山里人。我开始认真起来,他可能真是一个需要买机器的顾客。经过一番交谈,我弄明白了他的意图,他想买台榨油机在家做加工生意,他们那个地方家家户户都种了油菜,这确实是个好主意,一年只有一个季度是忙碌的,收入肯定比在地里刨食要强。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买台机器,却对我的话不太相信,“这么笨重的东西,女人在家真能操作好吗?”
我一再保证是完全可以的,为了增加可信度,我拿出自己作教材,你老婆比我个子大吧?我都可以,她肯定没问题。
他看了看我,说道:“她比你瘦,而且她老了。”
我一向最讨厌别人说我胖,尤其是这种含沙射影的。我有些恼怒地反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去弄,让你老婆弄?”
我几乎是瞪着他,他眼神有刹那的躲闪,他真是太瘦,使得脸型拉得很长,深陷的眼窝紧紧拽住了别人看着他的全部视线。他说:“我做不成了,我没多少时间了,我得了肝癌,我是怕我走了,她一个人下地干活太辛苦了。”
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我的脸上一定布满了同情,如果他真买机器,我决定给他一个最低价,我说:“做这行,虽然一年只有二三个月忙,还是很辛苦的。你的孩子们呢?”
“我只有一个女儿,在省城上班呢。”他的口气先是自豪,接着又黯淡了下去,“你还没有生孩子吧?如果能生,就生儿子吧!儿子和女儿真是不一样。”
他又触中了我的软肋,我妈就生了三个女儿,我厌恶任何人用歧视的口吻来探讨女儿要比儿子差的问题。我反驳他:“儿子和女儿怎么不一样,很多人就是愚蠢,说死后有后人扫墓挂山,你的孙子,孙子的儿子,谁还会记得你们呢。你难道还在跟你爷爷的爸爸扫墓挂山吗?”
我的话一冲出口,我就后悔了,我面对的是一个将死之人。他却没有在意,宽容地一笑:“女儿嫁出去了再回来就是客人,客人能在家呆多久呢?”
我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的,我每次回娘家都要跟婆家请假,这是一种潜意识的,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。我一回想起这些,它们就能让我后悔自己的选择,我为什么要放弃在北京收入良好,还算体面的工作,为了所谓的爱情,选择在这说得上贫瘠的地方来跟着他创业,每日面对的是表情麻木、品味粗俗的农民,爱情没有想象的轰轰烈烈,生意也没有规划的那样风声云起,还得受着婚姻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约束。
我和他聊了很多,我竟然将我这几年的经历在他面前和盘端出,我问道:“我是不是很傻?”
他说:“这是你的选择。既然选择了,就没法回头。你想不想听,我的故事呢?”
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,我已经感觉出来了。
2
“我是一个当兵的。很多人看我一眼,就会问我是不是从部队里出来的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自己点上。我想劝阻,他看出了我的意图,自嘲着说:“都这样了,不用太讲究了。”
“1977年,我兄弟和我一起被选上了。我家穷,他家比我家更穷一些。我们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,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的那种关系。我们那年都是二十一岁,还没有对象。那时谈恋爱,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有得是门路,我们那时如果本村没有,就得指望媒人。”他的眼睛盯着地面,有着陷入回忆的迷茫,我注意到他的话题一开始就集中在他的兄弟身上,那年24岁,我脑海里飞快推算着,原来他离六十岁还差几岁呢,还真是显得老态。
“就在我们被选上当兵的消息刚在村子里传开,媒人就上门了,是先找的我。那天晚上,我把他一起拉上了。我跟他说,如果姑娘看中的是他,我就把机会给他。那天晚上,姑娘穿了件很时髦的花圆点衬衣,梳了一个垂到腰的麻花辫,辫尾上吊了一个东西晃来晃去的……我后来才知道,是系了条花手绢。”他笑了笑。
我心急地问道:“是不是长得蛮好看的?最后姑娘看中谁了?”
“她笑起来怪好看的……她相中了我那兄弟,当时她看了我几眼,我以为她相中的是我,我那兄弟长得不如我,比我矮,一张驴脸,可是人家偏偏相中了他,也不在乎他家的条件。没过几天,我们就去部队了。他总是能接到姑娘给他的信,一个人躲在一旁边看边笑,他还把信给我看,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显摆……不过,我还是比他强,我当上了班长,他喂了一年多的猪。”他有些得意的笑了。
“那姑娘叫什么名字?”我看了看时间,时针已经偏过三点,他的故事不知道有多长,如果他讲些部队里的鸡毛蒜皮的事情给我听,我不敢保证我有那么好的耐心。
“她叫春霞,你猜,她最后嫁给谁了?”他问我。
“谁呀?不会嫁给你了吧?”我的好奇心又提了起来。
“你知道吧,像我们当了三年兵,如果退伍回了家,还是只能种田。”他避开我的追问,“我们都想着法子能留在部队或者去军校。可是,我和他都被通知退伍了……”
“哦。”我认真打量着他,看他现在这样的光景,也能猜得出这些年的历程不会与光辉沾上边。
“我的癌症是怎么得的,就是被自己心里的石头压出来的。”他换了一副口吻,变得沉重起来,“就在我们收拾好东西,只等通知的时候,上面突然来了通知,我们全部要去参战了。”
“天啦,你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啊!”我惊呼道。
他瞟了我一眼,带着些不屑,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?我能参加?现在的年轻人历史知识真是浅薄啊!你要知道现在的和平是什么换来的,真是当兵的鲜血换来的,当过兵的人,尤其是去过战场的人,一个癌症算鸟事!”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,“我们参加的是中越自卫反击战,那会,你可能才生出来,我女儿也是那年出生的。”
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热,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,赶紧问道:“那真打仗了呀,你别停了,一口气讲完吧。”
“那战激烈呀!我现在睡在床上,耳边都是大炮声,你在电视里看到的,跟真实的战场完全不是一回事,你看电视里一个人中了枪还叽歪能说上一堆话,实际上吧,一个弹子穿过胸,吭一声的时间都没有。我们一个连的兄弟,每天都有人不见,但是我和他都还活着……你知道那种感觉吗?活一天,就像熬了一个世纪。可是,有一天晚上,我们连进行岩亭山坡的突击战中,那惨烈的程度我讲给你听,你也不一定能想象出来,我正杀得起劲,我那兄弟朝着我大吼一声……后来,我就晕了,回来后,我看不到他了,很多人都不见了。”
“我知道了,他死了,结果那姑娘就嫁给你了,对吧?”我恍然大悟。
“你不要说死,这字太难听了,你们没经历过战争,说话都是轻轻飘的。”他有些不满我的话, “他的遗体没有找到,好几个同志都没有找到,就埋了些衣物立了碑,评了烈士……我真是很伤心的,就像断了一个臂膀一样,再打仗就更加不要命的往前冲,你不知道吧,我还荣立过二等功,那勋章下次你去我家调试机器,我拿给你看。”
我没有扫他的兴,我根本不会调试那又笨又重的东西,这活都是我爱人磊子负责的。我心里有些暗自高兴,看他的意思,确实是想买台机器回家,他继续说道:“事情就是这样巧,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回来了,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院里,他见是我,激动得抱住我,差点没把我吓死,我以为碰到鬼了。”
“天啦,他没死呀!”我也激动起来。
“对,他没死,活生生的回来了,只是腿受了些伤。他是被抓进敌人抓进了俘虏营,趁一个机会干掉了两个看守的敌人,自己逃回来了。”他的语气却不轻松。
“那真是命大呀!”我不由为那人感到庆幸。
“我就问他,你原来进了俘虏营?他说,是啊。我又问,你自己干掉敌人逃回来了,他说,没错啊!我再问,那你有什么证据说明你是英雄,不是逃兵?我这一问,他就傻了,如果是逃兵,罪过就大了,他使劲拍打着自己,我他妈怎么不把那两人的鼻子割下来呀!但是,他不可能再回去割掉敌人的鼻子……”他的声音愈加沉重,我彻底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,情不自禁地问道:“那怎么办啊?”
3
听完他的故事已经下午五点多了,我将他送到车站旁的小招待所里,这个点,去他们那儿的班车早没有了。我要请他吃饭,他执意不肯,他说他不习惯和陌生人吃饭,自己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就好了。我就没有再强求,等我回到店里的时候,我才知道自己竟然忘记问他姓什么,家住什么地方了。整整半下午,我陷入他的故事中去了,忘记了他是一个要买机器的客人。换作平时,我会详细记录这些潜在客户的姓名住址和电话。后来,我又安慰自己,他没多少时日了,真想买肯定是不需要我去催的。
磊子卷着一身菜油气味回来的时候,已经快十点了。他一进门就冲我微笑,脸黝黑的,做这行赚来的钱并不轻巧,每天回来全身就只剩下一口牙在黑暗中发亮。他无论在外面多么累,对我都是态度温和,不会冲我发火,每次这种场景,我都会庆幸自己找了个踏实的男人,虽然那些对过去光阴的追索仍然会时不时窜出来,扰乱我的思维,让我后悔。没待他坐稳,我迫不及待地将那男人的故事讲给他听,我的语言能力比他好,或许更加绘声绘色,我把那女人描述得天仙一般,在穷乡僻壤的乡村如同一朵圣洁的荷花,清纯而又美艳,到他兄弟死而复生的那一段,我卖了一个关子,我说:“磊子,你猜,他怎么办了?”
磊子看着我一副认真期待答案的模样,突然大笑道:“傻丫头,你还真信了呀?”
我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,“我为什么不信?你又为什么不信,你不知道,他的口气有多么真诚。”
“你平时多看点故事会,故事大王吧,那上面这样的故事一箩筐装着呢。”他笑着摇了摇头,“你还真信,你真是在这地方呆傻了。”我突然变得愤怒起来,“我怎么变成这样的!还不是因为你吗?我天天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呀,有时门前鸟都没有一只,我天天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,你觉得我该变成什么样呀!”
他见我这样,愣住了,说道:“至于吗?”我站立着不动,眼泪胀在眼眶里酸痛无比,但是我强忍着。我这种样子比哭泣更有杀伤力,他终于软了下来,“好吧,我猜,他就将错就错成了烈士,既成全贞名,又能让家里人拿到烈士抚恤金,更重要的是,九死一生回来了,被战友误解为逃兵是件多么可耻的事情。”
我很吃惊,因为磊子的回答和那人的进述完全一致,我说:“你怎么知道呀?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我知道。”磊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,他的笑容让我觉得他其实在笑我笨,我说:“你别得意,后面还有呢。那兄弟隐名埋姓,不知道流落到了什么地方,他要那男人转告家里人,让那姑娘别等他了,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去了,这是为了所有人好。”
“你看缺德了吧?真喜欢人家,找个地方安顿好了,再把人接过去呀。”磊子有些不屑。
“你以为这是我们这个年代吗?那个年代的人经历得太多,都成惊弓之鸟了。他哪敢呀!那男人回去的时候,兄弟的父亲已经去世了,所以他并没有告诉那个姑娘真实情况。他说,人既然决定不回了,那姑娘早已经痛过了,何必再给人家痴望……后来,他就替兄弟将姑娘娶了,还生了一个女儿。”
“他是不敢说吧,万一人家姑娘和我一样痴情,为了嫁给他兄弟,等上十年八年的也说不定,所以啊,还是自私,这是借口。”磊子转了转脖子,准备从座位上起身,这是一种暗示,在我和他长时间的谈话之后,这表示他已经不太想听了。
我抓住最后的机会说:“你也相信这故事是真的了吧?他那兄弟真的一次也没有回来过,他得了肝癌,想在临死前还能见见他,他还想在我们这儿买台榨油机呢。”
“虽然故事编得不错,但是不可能是真的,其实故事的结局我早就猜到了。”磊子已经起身,“我洗澡了。”
我看着磊子的背影走进洗手间,那种熟悉的郁闷又泛了上来,这种枯燥的相处竟然容不下一点传奇的生活,他完全不信!他竟然连想象力都要失去了!我又要哭了:“磊子,我们打赌,他讲的是真的!”
结果,那天晚上我硬拉着疲惫不堪的磊子去了那个小招待所,去证实那个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,在这种固执中,我似乎又找到了当年我和磊子谈恋爱的感觉,我喜欢这种异于常规的行动,我觉得只有这样,我才对生活没有麻木,仍有激情。招待所很小,就十来个房间,老板娘说,那人就进来问了下价钱就走了,根本就没住,那种流浪汉哪舍得出钱?
磊子见我一脸失望的愣在那里,忙拉住我的手说:“好啦,我相信是真的了。其实,我早就知道是真的,逗你的呢。”
我说:“真的吗?你真的相信吗?”
“自从你离开北京来投奔我,我就相信生活中那些不一样的故事了。”磊子的手粗糙无比,我用手仔细摸着他手中那些硬硬的小疙瘩,眼泪又储存在了眼眶里,夜色中的一切变得模糊,我和磊子的影子在路灯下被融成了一团……
4
那个男人再未出现在我的店子里,买机器的事情也成了泡影,我真是只听了一场故事。但是,那次以后,我却多了一个爱好,我爱上了和我的顾客聊天,哪怕是土得掉渣的人,他们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,而且对于我来说,都是新奇的。他们我认真的聆听有些受宠若惊,于是口才好的,更加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些稀奇古怪的事儿,他们自己的,隔壁邻居家的,死而复生的妖怪,都是活灵活现,无不像真的。每天晚上,我和磊子躺在床上,我就再把这些故事添油加醋一番,讲给磊子听,我问磊子,你说是不是真的。磊子说,是真的,应该是真的。我就大笑道,哈,你真笨,假的,我编的。磊子说,你可以把这些故事写下来投稿,我保证会中。我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,于是开始写各种故事,包括那个男人的,发往各个报纸杂志。没过几个月,我果真开始有收获,一些文章被刊用了,其中就有那个故事,而且是被一个发行量很大的故事类刊物录用了……这些让我终于收获了不少快乐。
就在那个故事被刊发后不久,我突然接到了刊物编辑部老师的电话,是个中年女人和蔼的声音,她首先说,你的故事写得不错引来了很大的反响,有读者打电话到编辑部来了。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谦虚了一番。她又说,是这样的,有一个男读者,打了几次电话找我要你的号码,他说他就是这故事里面的主人公。我不知道你这故事是不是真事,而且他想找你,我必须得征求你的同意。我很有些意外,但还是大方地将自己的号码告诉了她。难道他就是那人的兄弟?
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磊子,他终于也有了些兴奋,对于那个陌生人同样充满了期待。我们并没有等多久,就在我接到电话的那个晚上,那人的电话来了,他一口北方腔调的普通话让我有些无所适从,我第一判断就是这人拨错号了。他问,你那故事是真的吗?我说,不知道,是别人讲给我听的。他问,故事加工厉害吗?我说,没怎么加工,基本和他讲的一致。他高兴地说,太好了,终于找到你了!我说,不好意思,我只是那个写故事的人。他说,我就找你,你不是见过他吗?找到你就是找到他了。他的语气兴奋,导致某些有点语无伦次。他问道,他还活着吗?我说,嗯……希望还活着吧,他又激动地恳求道,你能帮我联系一下他吗?
磊子凑到我的耳边一起听着,我无奈地看了一下磊子,他迅速离开话筒,望着我贼笑。我说:“这位叔叔,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,我上面写的故事是他口述给我的,讲完故事他就走了。”
“他长什么样的?”那边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,还没有验证呢。
“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子,很瘦,不过可能是因为生病了,眉毛很浓,刚开始给我说话,一口很浓的乡音,应该是山区的,至于哪儿的,我自己也不清楚。”关于口音,因为我也不是本地人,我曾经模仿给磊子听,以判断他是本市哪个县里的人。我们所在的市有好几个县,以山区为主,各种土话五花八门,无奈我的模仿,除了让他大笑,什么实质性的结果也没有。
“一米七八左右?他应该只有一米七四吧?”他语气似乎有些失望。
“我只是估计,没有拿尺量,没那么精确的。”我小小的幽默了一把。他又重新高兴起来,说了几句话,我没有听懂,我说:“我听不懂,你还是说普通话吧!”您和你,是我来这儿后改变的语言习惯,乡下人不习惯别人叫您,不管是多大年纪,直呼你反而更亲切。
“他说得话,和我的口音像吗?”他问道。
“对,就是这个调子的。很像。”我高兴地说。
“那应该没错了,没有谁的经历能这么接近我们!” 他长舒了一口气,又比较小心地问道:“我可以先来找你吗?”
“当然可以!不过,我能知道的,都告诉你了。”我有些不解,“你直接回老家找他,不就可以了吗?”
“闺女……我还是先来找你吧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我就没有再坚持,他说他先看火车时刻表,再告诉我什么时候来,我说:“我天天都在店子里,哪天来都行。”
我挂了电话,兴奋得睡不着,磊子,你说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呢。磊子将我的脑袋拖至他的胸口上,他的胸膛传来稳键有力的跳动声,说道:“是啊,有时候真是奇怪,人一秒种的念想,就能改变一辈子的轨迹。”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有磁性,我突然被这句话感动,紧紧抱住他。他摸了摸我的头发,说道:“其实,我知道的,你一直后悔,这生活和你想要的不一样,对吧?”
“没有。我们为彼此心动的那一秒,早就决定了,这一辈子的轨迹。”这句话脱口而出,我都分不清它是不是真的来自我那颗不安分的心。
5
他到的时间是早上六点,听说是辗转了三次才到的这儿,他在电话中说,他的这次乘车方案是最省时间的。这个城市因为地理因素的原因,火车运输并不发达,所以火车站建在郊区。我和磊子站在出站口盯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,一直到他们全走完了,我们竟然找不到他,一直到我手中的电话响起,我才发现我们斜对面站着的,穿了件红色T恤的人就是他,原来,他通知错了时间,其实是凌晨三点多就到了。我想起那男人描述过他的,一张驴脸,比他矮。可是面前的男人,一米八的个头,肩膀很宽,四方脸上的眉眼带着稍显迟暮的英俊,只是头发白了些。我不禁疑惑了,真搞错了,这比那男人要帅,年轻得多,这才是一个一眼望去就知经历过军旅生活的人。他大方地朝磊子伸过手去,你好,我姓谢,麻烦你们了。
我们请他吃了早餐,并没有多说那件事。一直到店子里,他才接过我递给他的茶,摆出倾诉的架子,磊子识趣地出去了,他的寡言沉闷向来对客人没有亲和力。我说:“你确定,那人真是你想找的兄弟吗?”
“你能不能把他说的话,从头到尾跟我说说。”他停顿了下,“能不能不要漏掉一句。”我就从头讲起,他的眉头时而舒展,时而紧皱,有时还情不自禁笑出声来。我见他这样,将两人相亲的那个过程仔细说了一遍,包括那男人形容他,一张驴脸。他大笑道:“闺女,我问你,你看我的脸像驴脸吗?”
“你不像。”我否认。
“那你看他像吗?”
“你别说,他就是一张长脸,挺长的。”我仔细回想着。等我把故事差不多讲完,他猛然一拍大腿,“闺女,我确定了,就是他,是他,怎么不是他!只有他这样损我,从小到大都是,从来不服输。对了,他说那姑娘叫春霞,是吧?我跟你说,她叫春芳,不是叫春霞,这小子打小就贼,现在还贼,没一句真话。”
“那你这么多年,为什么不回家?”我好奇地问。
“闺女,他就是我啊!我才是他!”
见我被这句话震得云里雾里的样子,他又笑道:“他嘴里失去了消息的兄弟才是他自己。”他说,“那时,我是班长,他自己在部队喂了两年猪,哈哈!”他爽朗具有穿透力的笑声让人信服。我终于缓过神来,问道:“那姑娘是嫁给你了,还是嫁给他了?一定也是先看中你了,对不?”
“嘿,我那媳妇当初喜欢的可是他,因为他能写几首诗,你要知道,能写几首酸诗在女人那里可是相当管用的。”他大度地笑笑。
“那你们现在还好吗?听他说,他有了老婆,也有了女儿。”我小心地问道,这个故事有些复杂了,讲不好就触动人家的伤疤了。
“他又有了一个女儿吗?”
“哦,好像是说过一句,79年生的,就是战争那年。”我只所以记得这么清,是因为我也是那年生的。不过,我马上发现不对,79年战争,他怎么会有时间造生出个女儿呢?这么大的漏洞,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发现。他突然沉默了,我也不敢再提问。过了一会,他站起身来,生气地骂道:“狗日的,他就是一个胆小鬼!一个懦夫!现在死到临头了,还不愿意回去,老子白替他养了三十一年的孩子!”
他眼眶通红,在我狭小的店子里转了几圈后,情绪有所平息,他说:“闺女,谢谢你,我要去找他!我把他接回去,人还是叶落归根的好。”
“他不是本地人吗?”我明白了,为什么连磊子这个本地人都不能判断他是哪里的。
“他不是,我们是山东的。原来他真的没死!”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,表情有些痛苦,“这狗日的!” 我又愣住了,原来那个跑回部队的环节原来又是他编出来的。
“其实,我一直不明白自己,为什么总觉得他没死。我一直在找,我不知道他流落到了这个地方。我那女儿,也就是他的女儿,在出战前,我们被批假回家了一趟,她就怀上了。我回了家,娶了她,要不然你让她在乡下怎么做人呢?”
我不禁对面前的男人肃然起敬,也可怜那个一辈子在外“逃亡”的男人,他一辈子经历的是怎么颠簸的生活,知道自己真的有一个女儿吗?我的眼眶不知何时又酸了起来,我说:“那你和她,生活得幸福吗?后来又有了孩子吗?”
“孩子三岁那年,我们就离了婚,我在那些战争中,失去了做父亲的能力……”他的表情有些难为情,“如果他能回来,你说他们一家是不是挺圆满的?”
“我估计他可能偷偷回过家,要不然怎么会提起女儿,而不是儿子?我看他那样子很落魄,也许没脸回去吧。”我边回忆着他的举动边分析,“我还怀疑,他根本没有成家,他也许从来没有过老婆,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,买过我的机器。”
“不知道,这些我得找到他才能知道”他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,“他能出现在这里,说不定还能回来,你如果看到他了,一定要将他留住。我会在这里找上一个月,如果我找不到,你能不能把后面的也写成一个故事,万一……万一他还能看到呢。”
我答应了,真心留他吃过中饭再走,他答应了。我打开电脑给他放了一首《睡在我上铺的兄弟》,这首歌曾感动了我们那个年代。“睡在我上铺的兄弟,无声无息的你……分给我烟抽的兄弟,分给我快乐的往昔……”我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,他似乎若有所思,却并没有说话。他问我,你知道我们那时唱什么歌吗?我说,《小白杨》吗?他有些意外的神情,对,也唱这个,我们还唱《英雄赞歌》,有时也唱《血染的风采》,我现在能唱一唱吗?
“风烟滚滚唱英雄,四面青山侧耳听,侧耳听……” 说实话,他刚一张嘴我就被他高亢的声音吓到了,好在生意一般,来往的行人很稀少。他那旁若无人投入的感情,那样大方,毫不扭捏,我也逐渐放松了身体,被他高远的声音吸引住了,确切的是说,被他一本正经的态度震住了。一曲完了,他的眼睛浸了一层薄薄的雾气,他说,我们经常这样唱,一个班的兄弟,在夜色中可以震彻山谷!刚才,我想起他们了,也看到他们了,一个个的面孔好清晰……他叹了一口气,三十一年了,他们还是那么年轻,唉,只有我一个人老了。
在这一刻,我内心充满了感动。这是一种多么与众不同的生活啊,在这些故事中,我似乎也活了好多次。一秒钟的决定就能改变一生的轨迹,可是这一秒绝不是突然的,对,绝不是。它来自我们的内心深处。
所以,这辈子有什么事做了,经过了,对了,错了,一定值得去后悔吗?没有,真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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